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何兆武:清华学风与中国文化思辨

来源:中国社会科学网 2012-03-19  记者 钟永新

著名历史学家、思想文化史家、清华大学何兆武教授接受中国社会科学网记者采访。钟永新 摄 来源:中国社会科学网

  嘉宾介绍:何兆武,1921年9月生于北京,原籍湖南岳阳,1943年毕业于西南联大历史系,1943年至1946年在西南联大外文系读研究生,先后师从吴宓、罗伯特·温德。1956年至1986年任中国科学院(中国社会科学院)历史研究所助理研究员、研究员。1986年至今任清华大学思想文化研究所教授。长期从事历史理论、历史哲学及思想史的研究和西方经典著作的翻译工作。主要著作:译有卢梭《社会契约论》、帕斯卡尔《思想录》、康德《历史理性批判文集》、罗素《西方哲学史》等,著有《历史理性批判散论》、《历史与历史学》、《中国思想发展史》、《中西文化交流史论》、《文化漫谈》、《苇草集》等,口述史《上学记》等。

  【阅读提示】:

   ◆ 如果你期望要有学术成就的话,还是仍要走一定的学术道路。

   ◆ 老一辈的清华学人高擎“独立之精神、自由之思想”并总结为清华国学研究院精神,又以“自强不息、厚德载物”作为清华校训。

   ◆ 人有文化是由于人有思想,思想的重要性在于可以增加人类的知识,人类有知识所以才有文明。

   ◆ 搞思想史研究也要根据自己的条件,从自己的兴趣出发。

   ◆ 中国经济发展进程中出现了许多社会问题和社会矛盾,这在任何社会都是非常危险的,中国现在比以往任何一个时期都更加需要科学和民主。

我的《上学记》不足为训

  记 者:何教授,您好,欢迎您接受中国社会科学网的采访,您的《上学记》反映了一代学人的成长之路,请问您是如何“上学”走向学术道路的?西南联大时期对您有无思想影响较大的学者?

  何兆武:我的《上学记》不足为训,当年我一些同学的学术方向非常明确,就是为了研究、解决什么问题而求学,那是纯粹的学者方式,而我没有这样,我对哪门课感兴趣就去听,有的课觉得没意思就不去上,零零碎碎地,并没有按部就班地走,也就没有一套严格的学术规范,所以我不是学者。如果你期望要有学术成就的话,还是仍要走一定的学术道路。我就像看小说一样,有兴趣的看一下,没有兴趣的就不看,并没有一套路数或规范可言。

  读大学时对我思想影响较大的学者,我提不出来,因为联大老师很多都是启发式的,如果要说我跟随某位老师的思想,那还没有。

  记 者:您提出“读书须有宗旨”,又介绍“读书很多时候是跟着兴趣走,所谓‘无故乱翻书’,喜欢什么就读什么”,能否介绍您的读书经验?

  何兆武:关于读书经验,我举个例子。现代小说家茅盾非常有名了,我读茅盾的小说却看不下去,里面讲到上海洋场股票怎么操作,什么空头多头等,我一个初中生完全不懂,也就看不了他的小说。而《红楼梦》我能看下去,因为小说里面的描写的社会背景我比较熟悉。我小时候,北京还保留很多这样的风俗,我有个很要好的同学是满洲贵族的后裔,我去他们家玩,对此就留有很深的印象,如儿媳妇每天都要向婆婆请安等等,所以读《红楼梦》时我可以理解那些风俗。茅盾小说中的股票市场我却一窍不通,这说明了知识掌握程度不同的差别,也跟一个人的生活背景有很大关系。

  后来我在西南联大读书时感觉很自由,学校老师并不强迫你学什么,也不限制你学什么,完全可以凭自己的兴趣去选择,唯一的好处就是可以自得其乐。

真正做学问要有学术根底

  记  者:您在《也谈“清华学派”》一文中指出“清华学者共同的情趣风貌是具有会通古今、会通中西、会通文理的倾向,并开一代风气”,请问这对今天从事学术研究有何启示?清华学术精神主要体现在哪些方面?

  何兆武:老一辈的清华学者都是国学根底很好,很多后来又出国留学,所以西学也非常好,到了我这一辈人的根底就不行了,到我的下一代就更缺乏根底了,因为对中国传统文化的东西并没有掌握。上辈学者很小就开始读四书五经,而我是上了大学才接触到的,也没有完整地读过,所以中学没有根底,西学也没有根底,完全比不上老一辈的学者。

  比如吴宓先生,他主要教西方文学,却是读四书五经出身的,汤用彤先生小时候的家学也非常好。我们这辈人对于学术实际上是外行人看戏,看得热闹就学,看得不热闹就不学,并没有具备扎实的学术根底。也许老一辈的治学方法现在行不通了,现在也应该有一套更严格的要求,但我们那时没有,所以只是按自己的兴趣去学,真正要做学问却不能这样。

  清华学术精神以清华国学研究院为代表,这个存在仅四年、导师有四位、学生近百人的学者群体标志着中国学术进入新阶段,它继承发展了我国几千年博大精深的优秀学术传统,又吸收融合世界学术精华而开创了新天地。清代学者颜元有言:“学者勿以转移之权,委之气数,一人行之为学术,众人从之为风俗。”老一辈的清华学人高擎“独立之精神、自由之思想”并总结为清华国学研究院精神,又以“自强不息、厚德载物”作为清华校训,今天的学者更应该接过火炬继续前进和发扬光大,既无愧于前辈,又启蒙于来者。

人有文化就是由于人有思想

  记 者:您为何非常喜欢帕斯卡尔的箴言“人是一根能思想的苇草”?您所参与编写的《中国思想通史》《中国思想发展史》《中国古典哲学发展史》等著作影响很大,请问对现在开展思想史研究的学者有何建议?

  何兆武:动物是没有思想的,即使像大猩猩那样的聪明物种,如果你说它有思想,现在还拿不出什么证据。人有文化就是由于人有思想,人的思想的重要性就在于可以增加人类的知识,人类有知识所以才有文明,如果没有文明就跟原始人和野兽一样,饿了就凭着本能找东西吃,所以思想是人类文明最可宝贵的东西。

  搞思想史研究也要根据自己的条件,从自己的兴趣出发。我原来在中国社科院历史研究所思想史研究室工作时,很多领域因为是外行不了解,就无法展开研究,全组的同事大多不懂自然科学,这是一个很严重的缺陷。思想其实是跟自然科学紧密联系在一起的,如果你自然科学的水平提高了,你思想的深度也就提高了,如果没有掌握自然科学的基础,那你看到的很多都只是片面的。“文革”中批资产阶级,江青提出要批更大的,于是就提出来要批爱因斯坦,周培源先生知道了以后到处奔走,说绝对不能批爱因斯坦,因为批错了的话是很丢脸的事,那些敢搞批判的人,大概没有谁懂爱因斯坦,也不知道爱因斯坦是干什么的。

  记  者:您在《对历史学的若干反思》中提出“历史学又不仅仅是一种科学而已,同时还是一种人文学科。历史学是一种人文知识,而不是自然科学意义上的那种科学。”请问21世纪的历史学还能如何创新?

  何兆武:无论文科理科,思想总是不断在进步和提高的。我现在是老人了,我的中学作文如果现在拿来看的话,估计都是胡说八道。假如说我几十年前写的文章就是真理的话,那么你活了一辈子难道一点进步都没有吗?科学也好,艺术也好,人类文化总是后人比前人高明。爱因斯坦也不是不能批,将来肯定会有超出爱因斯坦的发现,超出的也就是对他的批判,也就是他没有想到和未曾认识的地方。

  人类知识没有几千年不变的,耶稣信仰上帝是不变的,那是宗教信仰,学术思想却不是永世不变的,21世纪的历史学理论应该不断地创新发展。你可以尊崇孔子,却不能说孔子不能超越,孔子已经是2500年前的人物了,如果他不能超越,那我们这2500年岂不都白活了吗?其实我们很多知识肯定比孔子高。过去把儒学搞成一种宗教,认为孔夫子字字句句都是真理,实际上孔子的思想有些可以继承,有些就不能再要了,如《论语》里 的“唯女子与小人为难养也”就明显是一种偏见。

  记 者:您在中西文化交流研究领域建树颇多,曾指出中学西学的对立实际上不存在,那么如何认识“正对中国社会的近代转型起推进作用的,是深受19世纪末新教传教士影响的中国自己的学者(诸如李善兰、华蘅芳,及严复、梁启超、王国维等)作出的努力”?

  何兆武:过去有个赶风潮的毛病,当时大批资产阶级,现在翻案了又把西方传教士推崇的不得了,说他们给中国带来了科学。这完全是违背历史的真实。明末清初到中国来的天主教传教士,维护的是中世纪正统,近代科学恰好是反天主教正统的,如布鲁诺、哥白尼到伽利略、牛顿等人。传教士并没有传来新的科学体系,如果传来这些也就是否定中世纪的神学教导了,他们所传的主要还是宗教教义,宗教是永世不变的,可是要讲科学的话就没有永世不变的,永世不变的就不是科学了,而这却对中国的近代化非常不利。历史学界从前写文章时都是骂西方传教士,现在却又捧他们给中国带来了近代科学,我认为西方传教士恰好没有带来科学,而是反科学的。

  中国真正开始接触近代科学,是100多年前李善兰、华蘅芳、严复、梁启超、王国维等中国人自己传进来的,他们传的不是天主教(或新教)那些宗教教义,如严复翻译亚当·斯密的《国富论》就属于近代学说,现代的学说当然又超过亚当·斯密的观点了,因为思想本来就是不断变化并超越前人的。

中国要举起科学与民主两面旗帜

  记 者:您在2012年出版的《何兆武思想文化随笔》序言《传统社会如何走向现代社会》中提出“中国现在比以往任何一个时期都更加需要科学和民主。”请问如何理解?最近您在阅读思考什么?

  何兆武:中国从传统社会走向现代社会,直到五四运动才正式提出科学与民主。科学和民主的内在联系就是科学要求思想解放,民主其实也要求思想解放,如果思想不解放并且信奉永世不变的真理教条,那科学就没有进步了。马克思是在19世纪写的文章,今天都进入21世纪,已过了一个多世纪,如果没有发展创新的话,人们就还停留在19世纪的认识上。科学与民主对所有人是一视同仁的,不能说你有你的科学,我有我的科学,你有你的民主,我有我的民主,那就不是科学和民主了。

  近代科学自问世以来就为社会发展提供了强大的生产力,使人类社会在物质方面取得巨大提高,但在思想文化方面进步却不太明显。中国经济发展进程中也出现了许多社会问题和社会矛盾,如贫富悬殊、两极分化等,这在任何社会都是非常危险的,所以中国现在比以往任何一个时期都更加需要科学和民主。

  现在我已经没有精力再写文章了,《上班记》从来也不想写过,因为你不了解内情就写不出来。屋里的书只有偶尔用的时候查一下,现在要带了眼镜才能看,看了也记不住,甚至也看不进去,看过了就忘,这是自然的规律。个人总是要报废的。人生也是,过去了就作废了,写完的东西就过去了。

  记者手记:癸巳春节刚过,我即赴清华拜访何兆武先生,他身居窄室,坐拥书城,漫屋文稿,谦和闲适,在一小时的愉快聊天里跟随他从古到今,由中而外,自由漫谈,所谓思想者是纵横天地无际的,诚然也。(钟永新)

来源:中国社会科学网

2013年3月2日,著名历史学家、思想文化史家、清华大学何兆武教授(右)接受中国社会科学网采访后与记者合影留念。 来源:中国社会科学网

  【参考阅读】:

  何兆武:联大七年

  何兆武:也谈清华学派

  何兆武:纪念清华国学研究院80周年感言

  何兆武:传统社会如何走向现代社会

  何兆武:对历史学的若干反思

  何兆武:明末清初西学之再评价

  何兆武:中西文化与全球化——何兆武教授在清华大学的讲演

  葛兆光:成为中国那一代的知识分子(何兆武《上学记》序)

  彭  刚:能思想的苇草(记何兆武)

2013年03月25日 11:31:00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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